| 明清家具研习社 |

研习君语

王世襄先生的《研究》与《珍赏》经典，不单在于其之于明式家具的学术研究价值，更在于它还是一本家具款型的宝典图鉴。

早期的藏家、行家，不管起初懂不懂家具，都可以拿它按图搜找。如果找到类似款样的家具，价值也就差不了多少。

到后来家具搜得差不离了，业内兴起了家具的修复、仿制，仿得最多的依然是书中的那些款型，且一直延续至今。

明式家具经典 / 桌案 · 上

桌案篇，我们照例也分上、下两个篇章进行探讨和研习。今天先说三款王世襄先生书中的“经典之作”，分别是紫檀插肩榫大画案、紫檀无束腰裹腿罗锅枨画桌、黄花梨有束腰矮桌展腿式半桌。

01 插肩榫大画案

- Ming style furniture Classic -

清 紫檀插肩榫大画案192.8×102.5×83厘米上海博物馆藏 / 见王世襄《明式家具珍赏》第174页

在上海博物馆四楼，有一间以香港实业家庄贵仑的父亲及其叔父命名的展厅——庄志宸、庄志刚明清家具馆，里边展出了王世襄历经半个世纪收拢的明清家具。

在展馆进门处摆放的便是王世襄自己言明的那件传世重器——“清紫檀插肩榫大画案”。

庄志宸、庄志刚明清家具馆

上博将此案陈列于展厅正当中地台上，尽显了明式家具简约之美和清雅气韵，也再现了多年里王世襄书房主要陈设之旧貌。

此件紫檀画案为何被王世襄称为“传世重器”？

• 传承有序的旧藏

上海博物馆家具馆陈列的这件王世襄先生旧藏紫檀插肩榫大画案，是目前所见国内外最大的一件，被称为存世第一紫檀画案。

清 紫檀插肩榫大画案

画案传承有序，在此案的一块看面牙条上，有光绪丁未年（1907年）清宗室溥侗的题识，全文共96字：

昔张叔未藏有项墨林棐几、周公瑕紫檀坐具，制铭赋诗锲其上，备载《清仪阁集》中。此画案得之商丘宋氏，盖西陂旧物也。囊哲留遗，精雅完好。与墨林棐几、公瑕坐具，并堪珍重。摩挲拂拭，私幸于吾有夙缘。用题数语，以志景仰。丁未秋日，西园嬾侗识。

画案牙条上溥侗题识的拓本

其中张叔未即张廷济，浙江嘉兴人，清中期著名的金石学家，擅文物赏鉴。清仪阁为其自建的庋藏金石书画以自玩的地方。

项墨林即项子京，不赘。张廷济曾购藏过他的桌子。此桌原有项氏印章刻于其上，《清仪阁杂咏》载云：

天籁阁书案，高二尺二寸三分，纵一尺九寸，横二尺八寸六分，文木为心，梨木为边，右二印，曰项，曰墨林山人；左一印，曰项元汴字子京。

张廷济大约是十分得意购得此物的，曾撰写了一篇铭文刻于其上，有云：

棐几精良，墨林家藏。——《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》

周公瑕即周天球，明中后期吴中书画名家，文爷爷的小友之一，擅画兰，私以为画风偏于文弱娟秀。张廷济于《清仪阁杂咏》中记载了他购得周天球的椅子，原文为：

周公瑕坐具，紫檀木，通高三尺二寸，纵一尺三寸，横一尺五寸八分，倚板镌：无事此静坐，一日如两日，若活七十年，便是百四十。戊辰（按：1568年，时年周天球55岁）冬日周天球书。印二，一曰周公暇氏，一曰止园居士。

止园居士为周天球的自号，值得一提的是他有棐几斋的印章落款。西园嬾侗即为民国四公子之一的清宗室溥侗，而丁未，即光绪丁未，1905年。

周公瑕的紫檀文椅还在，曾刊于美国人安思远所著《中国家具》中，实物在江苏常熟。

紫檀文椅

而商丘宋氏西陂，王世襄先生说得明白，西陂为宋犖之号，为明末清初人，以富收藏、精鉴著称，其父祖居官显要，此案或为宋氏家传。

王世襄先生亦说明西园嬾侗即为民国四公子之一的清宗室溥侗，而丁未，即光绪丁未，1905年。从溥侗的题识里，不难看出赏玩心爱与期之久存交互的复杂心情，否则他也不必于此大件画案上刻铭以识了。

画案上溥侗题识

观上博藏的这件画案，可以遥想溥侗摩挲它时的情境，或者再向上追溯，遥想宋犖在其上写字作画时的情境。斑驳了岁月，婆娑了时光。

• 世所罕见的珍例

《文物藏品定级标准·家具卷》对于一级文物的要求是：

1. 材质名贵、优良；2. 器型完整；3. 有准确纪年；4. 存世量少；5. 艺术水平高，能代表当时最高工艺水平。

我国自古即认为紫檀是最名贵的木材，由于过于名贵，故紫檀器物比黄花梨的要少。倘是大件家具，因材料难得，更视同珠璧。

画案面板七拼，通体选用紫檀

这件享誉京城的大画案，便是由极为珍稀的紫檀木制成，用料十分阔绰，它的重量可想而知。此种重器置放时绝对沉稳敦实，没有一丝飘浮之弊。

画案是古代文人雅士研磨挥毫必不可少的书房重器，主人都格外注重其设计制作，以显示其高雅的鉴赏力，因此存世的古典家具中数量最少、品位最高，且最具文人气质的家具。

此为早期陈设，目前案上文房雅赏已撤

大画案通体选用紫檀料精作而成，只边抹立面用简单的线脚，沿着牙腿起灯草线边，案足刻有变异回纹等纹饰，略似某些青铜器的腿足，唯此才能与画案厚重相匹配。

案足

它也因用材重硕，尺寸宽大，故采取可装可卸的造法，在插肩榫画案中乃是变体。

其结构及安装的程序是：案腿四条，每两条各由两根方枨联结。腿子上部开口，顶端留前后两榫，并削出斜而长的双肩。

紫檀大画案结构图

首先插入开口与斜肩下部拍合的，是用厚约寸许的整板挖出的向上卷转的四个云头。云头之上，再嵌插通长的牙条，与斜肩上部拍合。

下一步是将案面抬起摆到支架之上，大边之下的榫眼，与每条腿子顶端的两个榫子拍合。最后安装两侧面的两条牙条，形成一具完整的大案。

案面及侧面牙条卸下后的情况

此案腿子的看面宽逾10厘米，因而斜肩部分斜长达20厘米。牙头、牙条与斜肩嵌插的槽口长，地位低，这对保证支架结构的稳定起很大的作用，正是大型重材画案必须注意到的问题。

插肩榫部分特写（牙头、牙条分别安装）

从这里可以看出云纹牙头不仅是一种装饰，而且有承荷重量和加强联结的功能。云纹牙头的增设，是在插肩榫常规造法的基础上出现的一个新发展。

• 重器中的重器

这件案子被明清家具研究界公认的重器中的重器，因画案形制巨大，且出自名门望族之家，向来被推为“存世第一紫檀画案”。

在《珍赏》一书中，王世襄也明确地告诉读者，这件画案“一向被推为第一紫檀画案。”在《研究》中，王世襄先生配图加文，足足用了两个整面才把它说完。

《明式家具珍赏》P174—P175

但两本书对此案的评论，在文字上略有出入。《明式家具珍赏》的叙述较粗略，而且似乎偏重其来头：

册中画案五例，插肩榫结构仅一例，如积木似的可装可卸，否则体积太大，无法搬动，是紫檀家具中的重器。

《明式家具研究》的评论更看重画案本身的结构特点，重点评论了画案可装可卸的结构特点，以及云纹牙头在承重和增强联结方面起到的作用。

云纹牙头

至于画案的来历故事，两书都根据画案牙条上溥侗的98字题识，说它得自河南商丘宋氏，是清康熙年间文人、大藏家宋荦（号西陂）的旧藏器物，但《研究》删去了它“第一紫檀画案”的说法。

在《珍赏》末尾附带的“王世襄简历”中，还配有一张他在书房里，坐在这张画案前写作的经典照片。

王世襄先生于画案前写作

王世襄先生的《明式家具珍赏》以及后来的《明式家具研究》这两本书都是在这张大画案上完成的。

因为画案造型的经典和来头的响亮，在业内“圈粉”无数，自然也成了仿制的最佳对象。然而，仿制虽多，但经典终归是经典，真正得其气韵者还是少之又少。

02 裹腿罗锅枨画桌

清 紫檀无束腰裹腿罗锅枨画桌190×74×78厘米上海博物馆藏 / 见王世襄《明式家具珍赏》第166页

这张桌子，在《明式家具珍赏》、《明式家具研究》中都有载录，不过两书对它的描述都还比较粗略。但在《明式家具的“品”与“病”》一文中，它还是第二品“淳朴”的实例，从中可见王世襄先生对它的看重。

这是一张式样简单但又极为罕见的画桌，它没有采用无束腰方形结体的常见形式——直枨或罗锅枨加矮老。

而是将罗锅枨加大并提高到牙条的部位，紧贴桌面，省去了矮老。

这样设计的目的有二：

一、为了加固结构；

二、向上隆起增加可供使用空间。

这样腿的活动空间够多，不会因为枨的存在而受羁绊。增加了使用功能的同时又打破了平直的呆板，使家具增添了艺术上的活力。

这样设计的罗锅枨，不仅仅是一种装饰，更是先人们的智慧结晶，看上去是一根做工精细规矩的家具部件，可是从视觉上来看，它充分显示出线条的魅力。

正因为罗锅枨提高了，腿足与其他构件的连结，集中在了上端。这样恐它不够牢稳，所以又使用了霸王枨。

霸王枨一头安在腿子内侧，用的是设计巧妙的“钩挂垫榫”。即榫头从榫眼的下半开口较大处纳入，推向上半开口较小处，下半垫楔，使它不得下落，故亦不得脱出，一头承托桌面。

霸王枨具备传递重量和加固腿子的双重功能。又因它半隐在桌面之下，不致扰乱人们的视线，破坏形象的完整。

罗锅枨的加大并和边抹贴紧，使画桌显得朴质多了，端庄之中不失空灵之气息。其效果和用材细而露透孔的罗锅枨加矮老大不相同。

又画桌为圆包圆造型，此为一大亮点和难点。

“圆包圆”是明式圆腿无束腰家具上一种比较讲究的做法。北京匠师称之为“裹腿做”，在苏作家具产地俗称“包脚”，它是家具中最能体现圆融的造法。

这种做法从侧面看，圆形的腿足被圆弧形外轮廓的边抹、垛边、裹腿枨一层层的包裹，在视觉上增加了厚度及层次感。

配以多种造型的裹腿枨如罗锅枨加矮老或直枨配以双环形卡子花，其造型属中国古典家具中常见的比较考究的造法。如非裹腿做的，当做起来是比较简易的。

圆包圆做工非常讲究。

首先，这个工艺并非皆用圆材。垛边、裹腿枨采用方材做出混面，人们看不到的内面还是方材。

还有圆形腿足与裹腿枨交接的一小段须削圆成方，以便嵌纳枨子。其实这也是一种“外圆裹方”的处理方法。

圆包圆的榫卯结构同样讲究。

枨子尽端外皮切成45度角，与相邻的一根格角相交；裹皮留榫，纳入腿足上的榫眼；榫子有的格角相抵，有的一长一短。

每根垛边两端均格角并凿透眼，腿足顶端长短榫须先贯穿垛边上的榫眼，然后再与面子四角的榫眼拍合。因此，有裹腿做的腿足顶端的长短榫要长一些。

裹腿枨动态图

更为弥足珍贵的是画桌上明代制作的黑漆面心完好无缺，精光内含，暗如乌木，断纹斑驳，色泽奇古，和黝黑的紫檀相得益彰。

紫檀木色深紫色，份量奇重，木无大料，是名贵的硬木家具材料。其中最有名的金星紫檀是清宫皇家专用木料，木纹间有无数金黄色小点树脂，如群星闪烁，故名。

明清家具有不少在使用硬木材料之外，另用大漆挂灰制作看面或膛里的，为的是在木质外面，再加一层保护膜，防止木材开裂走形，此桌便为典型。

这张画桌的线条圆润自然，简约流畅，它是静止的，但在另一种层面上是活泼的、流动的，是富有生命的暗示，也是力量的表现，蕴含了中国艺术精神，这就是中国家具大美之所在。

整件桌子显得淳朴敦厚、洗练素雅，可说是明代家具的上品之作，也因此很快成为大家仿制的对象。

03 矮桌展腿式半桌

明 黄花梨有束腰矮桌展腿式半桌98.5×64.3×87厘米上海博物馆藏 / 见王世襄《明式家具珍赏》第138页

此桌由于艺术价值颇高，被王世襄归为十六品中的“妍秀”，以至业界仿制盛行。

你首先可能会问为什么此桌腿足造成上方下圆，像是一张接了腿的桌子？这是由于它上面有束腰，故下面为方腿有马蹄才合乎造型的规律。

中国传统家具就其造型分为有束腰、无束腰两种，该件黄花梨半桌就是件束腰家具，且大小相当于半张八仙桌。

高桌为了便于使用，下部必须留有空间，而为了解决因高度增加而带来的不稳固，就要在桌腿下加托泥或加强腿足口端的连接，因此，束腰的移植只能把它放在高桌的上部。

至于为什么有束腰家具都有马蹄且腿为方形？

是由于唐代门床和须弥座都四面见方，垂直不带侧脚，门从床上消失蜕化之后，只剩下岐出的牙脚，后成为有束腰家具的马蹄，同时因为有束腰，所以必须用方腿。

而在马蹄作了结束之后，有束腰家具形象已经完整，其下则不防再用圆腿来接。圆腿一般光素，与上面雕饰颇繁的矮桌形成对比。由此可见中国传统家具的规矩法式是基本不变的。

清黄花梨展腿式方桌 故宫博物院藏

此桌的造型特点还在四足。

自肩部以下约一尺许的地方造成三弯腿外翻马蹄，以下则为光素的圆材直腿，至地面造成鼓墩形作为结束，看起来像一具接腿的大炕桌。

王世襄先生前曾向北京不少匠师请教此种形式的名称，未能得到具体的答复，故名之曰“矮桌展腿式”。

展腿桌是中国古典家具中的一个常见品种，是个成功的创造，很多展腿桌的上下两部分是可拆卸的，需要用高桌的时候就撑起来，需要用矮桌的时候就拆下四条腿，用上面的炕桌就可以了，在狩猎，旅行中很实用。

展腿又称“接腿”，一般是指坐椅的腿或脚从面板或（柜）下沿开始。腿的上端离拱肩30余厘米处饰以外翻马蹄。马蹄以下旋成圆柱，造成另接圆腿的效果，增加外圆变化的动感。

从唐代开始，展腿式作为一种家具制造方式被广泛的应用。清初曾流行过这种地炕高矮两用、可拆装的展腿式桌，但后世的许多此类桌子已演变成为一种腿子“一木连做”的款式。

另外，桌腿足间与桌面穿带安雕灵芝纹的霸王枨，是一种桌案型古典家具腿间不施以管脚枨的一种造法。

霸王枨是古典家具桌面与腿足常用的榫卯结构，它上端托着桌面的穿带，并用梢钉固定，其下端则与足腿靠上的部分结合在一起。

这样不会有枨碍腿而能将桌面的承重直接分递到腿足上。

此桌腿足间与桌面穿带施以霸王枨，枨势先向上升，然后才远远探出，这样不仅可以把枨上的花纹亮出，而且巧妙地填补丁角牙内露出的空间，不至于被角牙遮挡。

霸王枨为s形，上端与桌面的穿带相接，用销钉固定，下端与腿足相接。枨子下端的榫头为半个银锭形。腿足上的榫眼是下大上小。

装配时，将霸王枨的榫头从腿足上榫眼插入，向上一拉，便勾挂住了，再用木楔将霸王枨固定住，即为勾挂垫榫。

如此，既可以增加桌案架构的牢固，也可使得桌案形式整洁利落。人落座后，膝部可有较大活动空间，同时，霸王枨自身的曲度也柔和了整个家具的线条。

古人出于对器物的保护，常常采用各种方法来延缓其使用寿命。古代家具上用托泥、底座、承足等方法，减少地面潮气对腿足的侵蚀，才使得少量家具遗存至今。

有些造型上不便加设托泥等，就将腿足部以铜活包裹，如同给家具腿脚穿上鞋子，俗称“铜靴”。

还有一种比较少见的方法，是在足端套上鼓墩形足套，或直接将足制成比腿足略粗的鼓墩，亦称宝瓶足。

通过资料查阅，目前已知带有宝瓶足的展腿式黄花梨条存世数量极少，公私所藏屈指可数，而且桌腿上部的造型均带有展腿。

在我们的定势思维中，传世明式家具基本保持着简约素雅的审美风格，当看到这样一件华丽纤秀的作品时无不会惊讶而愕然。

此桌将束腰剜削成荷叶边一波一折的形状，看面牙条浮雕双凤朝阳，云朵映带，图案颇似明锦。侧面牙条刻折枝花鸟，又有万历彩瓷意趣。

牙子一下安龙形角牙，回首上觑，大有神采。腿上安雕灵芝纹的霸王枨。枨势先向上升，然后才远远探出，以便将雕饰亮出来，不至于被角牙遮挡。

整体来说，此桌华丽妍秀，面面生姿，不仅没有被繁缛的装饰所累，反而取得较好的效果。光素的腿子在这里起重要的作用。

对比之下，清式的某些家具，无休止地滥加雕饰，连少许的空隙都不肯放过，只能使人感到厌烦！

这件展腿式半桌雕饰甚繁，应和明末社会追求奢华的风气。但雕饰集中在束腰，牙子和角牙、霸王枨上，且雕工细腻纤秀，形成局部与整体简练造型的强烈对比，桌面与腿部的光素，展现了黄花梨木质的典雅，与华丽的纹饰又一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
整个作品具有很强的艺术节奏感，同时流露出淡淡的宫廷女性气息。

经典的家具，是能为我们提供顶级的艺术元素，触发我们本觉的最大诱因，也能使我们在不断觉知中提升自己对于“觉”的认同和升华。